第332章 情不极意已深_再世权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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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2章 情不极意已深

  朱贺霖在天快亮的时候打了个盹儿,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,躺在身边的苏晏不见了。

  宫人们昨夜都奉命远远退开,未得传召不敢接近,周围空无一人。朱贺霖光脚跳下床,在殿内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苏晏人影,怀疑他晨起时见自己未醒,就趁机溜走了。

  一瞬间朱贺霖有种错觉,仿佛遇上了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人的浪荡子,而自己就是那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良家女。

  他黑着脸打开殿门,叫道:“富宝——”

  富宝闻声而至,见皇帝还穿着寝衣,连忙给披上外袍,含笑道:“恭喜皇上,可算是得偿所愿。”

  苏晏留宿的事,只有富宝一人知晓内情,连成胜都蒙在鼓里。富宝亲眼看着这些年来小爷对苏大人是何等的情深求不得,如今终于修成正果,他打心眼儿里替小爷高兴。

  朱贺霖心中喜忧掺半,问富宝:“见着清河了么?”

  富宝一怔,答:“苏大人在半个时辰前离殿,说要回官署去处理政事,奴婢还以为是皇上允准的呢。怎么,他走前没同皇上说一声?”

  朱贺霖望着殿外明亮的日光,磨了磨牙:“他这是躲着朕?”

  富宝笑道:“初次侍寝后害羞,不好意思面君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  害羞?朱贺霖想起那个险些拍在脑门上的玉枕,失笑摇头:“那你可太小瞧他了……算了,眼下去见他估计也不会给好脸色,从长计议罢。”

  那个“只得一夜”的约定,以后还得想法子让清河改变主意,这几天就先由着他好了,朱贺霖想。

  苏晏出宫后没有回家,去了吏部自己宽敞的廨舍里。虽然浑身肌肉酸痛,但正事还是要做的,他让仆役烧一大桶热水,好好泡了个澡后开始办公。

  到了散衙时分,他在身上嗅来嗅去,确认没有那啥味儿了才上马车,就担心家里的狗鼻子们闻见,后院起火。

  昨夜事态发展最终脱轨,似乎偏离了治病的初衷,这事儿能不能让七郎和阿追知道,苏晏有些犹豫,一方面不想对他二人有所隐瞒,另一方面又担心沈柒知道后,做出什么犯上的举动来,反而给了皇帝收拾他的理由。

  既然病已愈、债已结,朱贺霖也答应了两人到此为止、以后不谈私情,要不这事就先压一压,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七郎和阿追?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刻,不宜因为自己的私事横生枝节,苏晏拿定了主意,先不说。

  只是皇爷那边,他一想起就倍觉心虚与愧疚。上次小朱当着亲爹的面说了一堆浑话,他总觉得皇爷其实是能听见的,因为自己无颜面对,之后好几天没去风荷别院。如今浑话应验,皇爷还不得气得……气得如何?跳起来狠抽他们?那不是歪打正着?

  苏晏一拍大腿,在车厢里失声道:“骂就挨着,打就受着,只要能醒,我还真就豁出这张逼脸不要了!”

  赶车的苏小京没听清,停车探头进来问:“大人是想拐去碧莲居?那我回头就对追哥说大人临时与同僚有应酬?不过,大人回家前可得把身上的脂粉味洗干净,追哥的鼻子灵着呢。”

  “……我不去青楼。”苏晏一头黑线,脑海忽然灵光闪过,脱口道,“我刚才是懊恼,昨夜不该冲撞皇帝,他眼下还肯给我点脸面,日后就未必了。”

  苏小京露出紧张与担心的神色,钻进车厢坐在苏晏身旁:“出了什么事,大人不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么,怎么就冲撞了呢?”

  苏晏叹口气:“还不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妖书案。皇上龙颜震怒,还说幕后黑手绝不仅是真空教与弈者。”

  “除了他们,还有谁?”

  “皇上认为谁得利最大,谁就最有嫌疑,哪怕不是主谋,也与弈者有勾结。”

  苏小京茫然问:“谁……得利最大?”

  苏晏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瓜:“平日里看着挺机灵,怎么一到正经事就迷糊了?你想啊,妖书直指先帝与今上,说他们并非真龙天子。那照这么说,谁才是正朔,有资格坐那把龙椅?”

  苏小京霎时间心跳如擂鼓,强忍着耳蜗中的阵阵轰鸣声,涩声道:“小的愚钝,莫非是……亲王们?”

  苏晏颔首:“单以血统而言,先帝的几位兄弟都有资格。‘有嫡立嫡,无嫡立长’,信王是显祖皇帝的长子,按说位列亲王之首,但早就殁了。其余宁王、卫王、谷王……个个都老实待在藩地,就算是鹰都给圈养成鸡了,哪来的翅膀飞天。”

  苏小京一边极力平复紧张,一边试探道:“听大人的意思,并不认同皇上的看法?”

  苏晏皱眉:“你也知道,我这人一贯的处事态度是‘做人留一线’。亲王们在先帝手上已经被削了兵权,皇上如果还不依不饶,非得把他们都安个罪名发落了,叫天下臣民如何看待?这不是仁君所为。昨夜我就是因为在这事上与皇上意见相左,才挨了一顿……”他沮丧地叹口气,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苏小京心惊肉跳地想:难怪大人彻夜未归,想是挨了一顿罚,果然是伴君如伴虎……不对!眼下我该关心的不是苏大人,而是……

  他勉强笑了笑,安慰道:“大人不必太沮丧,日后多顺着点皇上,只拿好听话、马屁话哄着就是了。”

  苏晏被他逗笑了:“哪里学来的油滑腔调!都似你说的这般为官,朝中哪还有干实事的。”

  “小的胡说八道,大人切莫放在心上。”苏小京做了个鬼脸,钻出车厢继续驾车。

  车帘落下来后,苏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

  今夜沈柒依然没有出现。到了入睡时间,苏晏将荆红追叫进寝室,对他说了马车上诓诈苏小京的事。

  荆红追想了想,问:“大人为何要把火烧到亲王们身上,莫非有所怀疑?”

  苏晏摇头:“并没有。目前看来,亲王们都还算老实,但难保妖书内容越传越广后,他们会不会因此生出不臣之心。我故意告诉苏小京,皇上不顾亲情与仁义,准备率先对亲王们下手,看他是否将这消息传给鹤先生。阿追,倘若你是弈者,得知这个情报,会如何加以利用?”

  荆红追不假思索道:“把风声传给各地亲王,让他们以为自己危在旦夕,鼓动他们造反?”

  苏晏:“靠什么造反,五百名亲王府侍卫吗?”

  荆红追:“……”

  荆红追:“若是有武功境界类似我的亲王侍卫,一个就够小皇帝坐立难安、唯恐命丧暗剑了。”

  苏晏大笑:“好啦,知道我们家阿追武功天下第一。不过这话可千万不敢在小朱面前说,他会砍你脑袋的。”

  荆红追不认为小皇帝能砍得了他的脑袋,但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,于是回到原本的话题:“那么大人故意把这个假消息漏给弈者,用意何在?”

  苏晏道:“就让他觉得新帝心虚了,方寸大乱,才出此招致不仁骂名的昏招。反正小朱还是太子时,他们就给他扣‘残暴’的帽子,如今我们就再送上一顶。

  “没错,新君暗弱、主少国疑,小的没有老的——呸呸,都被阿追你带歪了——没有他爹厉害,沉不住气,镇不住场子,收服不了人心,那么现在弈者还不出手,什么时候出?”

  荆红追明悟过来:“你要引诱弈者造反?”

  苏晏道:“除了诱敌之外,我还要逼他把底牌翻出来。

  “七郎调查妖书案时大肆抓捕、拷问信徒,将真空教剩余的根基摧毁殆尽,这是第一重逼迫;全国公祭若是能顺利进行,民间舆论翻转,这是第二重逼迫;于彻之与戚敬塘所率大军若是能击溃廖疯子,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三重逼迫。接下来,就等着弈者主动跳出来扛旗造反,曝光身份了。”

  荆红追默默点头。

  苏晏沉吟道:“有一点我颇为在意——鹤先生收买小京,就是因为他伴我左右、受我信任,方便探听情报么?小京虽有些浮躁与鲁莽,却并非轻易背叛的人,对方究竟用什么打动了他?”

  荆红追道:“内情总会查明的。到时我把他绑来你面前,让他向你谢罪。”

  苏晏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阿追,今夜我想去一趟风荷别院。”

  “……几时出发?”荆红追问。

  “子时吧。如今局势混乱,我们行动尽量隐蔽些,千万不能暴露了皇爷还在世的秘密。”

  荆红追点了点头:“那大人先睡会儿,准备出发时我叫你。”

  深夜亥时,雨后风荷别院。

  朱贺霖脱下了遮蔽身形面目的黑色斗篷,走到床前,跪在踏板上,注视沉睡的父亲。

  “父皇……清河是我的人了。”他嘴角含笑,眼里带光,面上是难掩的兴奋与意气飞扬,“我爱了他三年,也整整努力了三年,一点点改变在他心中的形象,终于使他不再用对待晚辈的心态看我。如今,他不得不正视我的感情与欲望,无论拒绝、接受还是矛盾挣扎,都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,而非搪塞小孩。你会为我骄傲么,父皇?

  “我知道,就算共度一夜云雨,他仍有心结,最大的障碍就是你我的血缘。他怎么就不明白呢,无论你我是任何关系,父子也好,兄弟也好,陌路人也好,都不会改变对他的感情。

  “正因为我们是父子,才更能体会心意相连、爱同所爱的感受。当我抱着他,有时会想着父皇是怎么抱他的,想着那也许是父皇一生中唯一为自己而活的时刻,我为父皇高兴。虽说难免有些攀比与好胜心,希望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,但是……我为父皇高兴,也希望父皇为我高兴。

  “父皇,你能听见我说的话,也能理解我的心情,对不对?”

  朱贺霖喃喃地说了许久,并没有等来任何回应。他抬起父皇的手放在自己额头摩挲,忽然笑了起来:“父皇,你若是再不醒,只会逐渐凝结成清河心里的一道伤疤。将来几年、几十年,我迟早会医治好这旧伤,那么他从身到心,就全都是我的了。”

  子夜过半,朱贺霖离开了风荷别院。

  就在他走后没多久,荆红追携着苏晏轻烟般飘进院子,落在二楼外廊上。

  “我去莲池的亭子等大人。”荆红追说。

  “不必了,阿追。”苏晏叫住了他,“你随我进屋。”

  知道大人对他的信任度又上了一层楼,比他离开之前更甚,荆红追暗自欢喜,就连苏晏侧坐在床沿,把老皇帝的手揣进衣襟、贴在心口,他吃味的程度都减轻了三分。

  苏晏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男人,用胸中无时无刻不在的情意,捂热对方的手。

  半个时辰过去,他依然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缓缓弯腰低头,将脸贴在朱槿隚的胸口,轻轻哼起了家乡的歌谣:“……问郎长,问郎短,问郎此去何时返?”

  哼唱声在幽静的室内反复回荡,这次不再带着生死离别的悲伤。

  情不极,意已深,心与无心共一真。既如此,又何须付诸言语呢?

  四更时分,天色将明未明,荆红追再次劝苏晏:“大人,该走了,天亮行路恐不够隐蔽。”

  苏晏吐了口长气,起身道:“麻烦你了,阿追。”

  两人的身影倏而从二楼外廊处消失,一如来时般悄无声息。

  床榻上,朱槿隚的手指不住地轻微颤动。

  又过了半个时辰,天色蒙蒙地亮起来。小药童打着呵欠,端着盆热水上楼来,给久睡的病人例行擦洗。

  铜脸盆突然“哐啷”一声掉落地板,水花四溅。

  药童惊疑的叫声划破了清静的别院:“师父!师父快来!他睁眼了,你快来看哪!他睁开眼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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