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独自莫凭栏_倾城战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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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独自莫凭栏

  “如果今晚非要留在扁雀轩,倾城姐姐必须来陪我!”胆小的无错怕血怕黑更怕鬼,当无心提出要他今晚留在扁雀轩养伤,明天一早再回摘星阁时,立刻提出了无理要求。

  “睡不着就出去打扫庭院,神经质的小鬼!”倾城可不想听这小讨厌唠叨一夜。

  “哈哈~请不要这么绝情嘛,男子汉总不会丢下危险中的孩子束手不管吧?”

  “无错别乱说话,倾城姐姐好善良的~当然要留下来照顾你咯。”无心也是个俏皮姑娘,冲倾城恶作剧的吐吐舌头,柔声道:“我去铺床,姐姐也早些休息吧~不过……至少得唱两个时辰摇篮曲哄无错睡着才行--否则他可是会一直吵到天亮哦~”

  浓郁的黑暗仿佛隐隐流动的油彩,涂满小楼内外每一处角落,新月自窗棂上角投入一泓清流,洗出由浅及深层次分明的夜色。

  “姐姐,想什么呢?”无错没有睡,闪亮的眸子出神的注视着天花板。

  “没什么。”

  “你就告诉我吧~我也用秘密交换。”

  “真的没什么……”侧过头,倾城若有所思的说,“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,我要理清思路,想想明天。你呢?还不睡?”

  “睡不着啊~”无错忧郁的拉过被子蒙住脸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又探出头来突兀的问道:“倾城姐姐,你怕鬼么?”

  “当然不,鬼该怕人才对。”

  “哦。”黑暗中看不清无错的脸色,可单从声音就能听出他心事重重。

  “呵呵~既怕血又怕鬼,很丢人呢。”倾城试着让气氛轻松起来。

  叹了口气,无错幽幽的问:“的确很丢人,我知道自己是胆小鬼。倾城姐姐……我之所以不敢一个人留在扁雀轩,就是因为那张床。”他指的正是倾城睡的那张。

  “床?”倾城迷惑的抚摩着锦衾绣枕,没有发现任何可怕之处。

  “你不知道……”无错的话语仿佛朦胧的梦呓,“那张床……是我娘睡过的。”

  “想娘了?”

  “嗯。那天晚上……我就是这样偏着头,看着无瑕姐姐用剪刀刺穿娘的喉咙……血流了满床……我害怕,我大哭着叫娘……无心姐姐抱起我,说‘无错乖,别哭~’……然后就带我出房了。从那以后,我就怕血……怕再想起娘。”

  倾城怀疑他在编故事,可从无错急促的呼吸颤抖的声音推断,又实在不像。

  “我心目中有两个人最勇敢,一个是大姐无瑕,她可以冷酷的杀掉自己的亲娘;第二个是二姐无心,她每晚都睡在娘死时的床上,却从来也不害怕……”

  倾城猛然想起了早上祭祀时春江金鹏和无心的对话,怀中锦衾不再温暖,阴森森的寒流自脚下涌上胸膛,眼中的黑暗被恐怖染成来自黄泉的绯红,远方似乎传来女人凄厉的诅咒……

  无错继续向他讲述十年前那场噩梦。

  春江金鹏还是金鹏郡王的时候,有个青梅竹马的女伴,小名阿琪,是他同族的表姐。两人感情一直很好,张大后结为连理,人人都夸他们是才子佳人,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  小夫妻婚后举案齐眉,感情非常和睦,可时间久了,两人的个性差别也越来越明显,矛盾也逐渐增多。阿琪夫人个性好强,认为辅佐丈夫出人头地是妻子不可推卸的责任,而春江金鹏却是个颇有艺术天赋的贵族大少,生性内向优柔寡断,对名利没有太大奢望。

  刚结婚的时候,夫妻俩的分歧还不明显,日子久了,矛盾就越来越突出。特别是大女儿无瑕出生后,孩子先天不足(很可能是近亲结婚引起的遗传变异),出生三天还不会哭不会叫,小脑袋柔软透的像个半透明的皮囊,睡觉时也只能放在绳子变成的吊兜中,免得压扁头。阿琪夫人产后血气大亏,又时常担心女儿活不下去,害了好几场大病,痊愈后留下后遗症,时常神智不清歇斯底里的发脾气,连丈夫女儿也毫不心疼的撕打。之后又过了几年,二女儿和小儿子也出生了。二女儿出生时难产,和姐姐恰恰相反——刚出娘胎就抿着小嘴微笑个不停。儿子倒还正常,白白胖胖,和普通婴儿没差别。儿女满堂本是好事,可阿琪夫人的病最听不得吵闹,小孩子一哭,她就歇斯底里的发疯。春江金鹏没办法,只好把孩子送到保姆家寄养,这样一来阿琪夫人就更不满意——心情好的时候,她最疼自己的宝贝了,现在儿子女儿都见不到,作娘的当然受不了了,于是只好再把孩子们接回来。

  无瑕无心渐渐张大,知道母亲的脾气,平时都特别乖,可无错还小,想哭就哭想闹就闹,因此阿琪夫人的病也就一直没好,而且日益加重。女人到了三十多岁——特别是生了孩子后,由于生理原因,脾气会变的异常暴躁,阿琪夫人也不例外,有事无事时总是跑到春江金鹏的书房,一唠叨就是一整天。

  话题大抵是要他别再摆弄无用的书画木雕,堂堂王爷理应出将入相光宗耀祖,别总缩在房里刻刻画画像个下贱工匠。当然,这些话从妇人的口中说出来还要难听百倍。

  春江金鹏实在烦了,就把工作室搬到开屏园后院的扁雀轩。那时侯扁雀轩还只是大内医宫,除了长住的病人外还余下很多空房间。春江金鹏在扁雀轩找了个小楼,此后一和妻子吵架,就搬到那里过夜。

  “就是这里,现在是二姐的闺房。”无错拍了拍床头。

  “爹总是不回家,娘就起了疑心。不知道哪个长舌妇背后挑拨,说父亲另有新欢,每天都到开屏园和一个漂亮姑娘幽会。”

  阿琪夫人听了火冒三丈,当下就去找丈夫对质。春江金鹏当然矢口否认,极力解释说:“的确有见过一个女孩,不过那是他的亲侄女水月公主,他们在一起当然不是所谓的‘谈情说爱’,只是教小公主木偶雕刻。”

  阿琪夫人疑心重,当然不信丈夫的话,逢人就说他负心,想勾引帝国公主借以攀龙附凤。春江春鹏极爱面子,可以任由妻子在家里胡闹,却不能忍受外人嘲笑。夫妻俩大吵了一架,此后再也没和好。

  阿琪夫人伤心欲决,整天寻死觅活,刚开始春江金鹏还紧张的不得了,后来发现她只是说说而已,认定鸡都没杀过的女人不可能有勇气自杀,就不再在意了。

  阿琪夫人见哭闹上吊都无法挽回丈夫的心,日益苦恼绝望,就在郁闷的日子里,她看了一场不该看的戏剧--《美狄娅》。旧世界大剧作家的名著把幻灭的小妇人教唆成疯狂的巫女,她决定学习剧中的女英雄,让负心的丈夫后悔伤心一辈子。

  某个夜晚,她把三个孩子锁在洒满桐油的柴房,然后点了火。

  火被及时扑灭,孩子们幸免于难。哭泣着冲出火窟的无心无错扑进被内疚折磨的泪流满面的母亲怀中,接着又亲吻了喜极而泣的父亲。至于无瑕,则在脱险后第一次运用了超人的头脑,反复计算推测,终于解开了“火灾”的真相,然后嘴角绽放冷笑。当母亲哭哭泣泣像大女儿招手时,这冷笑就更加美艳不可方物。

  内疚与悔恨在时间流逝中渐渐消磨,不可能成为维持幸福生活的动力,没过多久,夫妇俩又开始吵架。阿琪已经忘记了期待儿女自火海中得救时的心情,把那场蓄意谋杀当成展现女人力量的光荣战役在丈夫面前炫耀,借此警告他“小心点儿”。春江金鹏当然不相信,依旧我行我素,在笔墨与刻刀的天地中享受现实生活不可奢求的满足。

  于是阿琪夫人更加苦恼,认为丈夫“总是不肯听劝,宁可跟木头玩具说话,也不愿多花时间陪我”是被“妖怪迷了心窍”。作为称职的妻子,她当然不能纵容丈夫沉湎下去,立刻付诸行动,烧掉了丈夫的书房。事后想起扁雀轩中还有一个“妖怪巢”,就不辞辛苦的跑去打扫。

  春江金鹏那时正带着儿女去开屏园踏青,回到扁雀轩歇脚时发现书房一片狼藉,而妻子正兴高采烈的撕扯着他的画稿。一怒之下他平生第一次打了阿琪夫人。

  小时候他叫她表姐,相爱时叫她阿琪,结婚后叫她夫人,现在……他骂她是泼妇……

  阿琪无法接受现实,倔强认为自己才是正确。付出好心却没好报,她决计不会白白挨打,于是错误的抓起了尖刀。

  春江金鹏是书生,害怕武器是天经地义。发疯的妻子钗横发乱,锋利的剪刀寒光闪闪,灯影摇红下女人的哭喊孩子的悲泣自己乱如麻心绪,这一切都促使他本能的选择了逃跑,跑了两步后身为父亲的责任又逼迫他不得不回头保护孩子,犹豫间疯癫的阿琪夫人已经冲了上来。不知是不忍心还是不小心,她重重滑倒在丈夫面前,剪刀也飞出老远。

  “阿爹~快绑住她!”年方八岁的无瑕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捆绳子,天真的眨着眼睛帮助父亲制服母亲。阿琪夫人被绑在床上挣不脱,就声嘶力竭的哭骂,骂丈夫不成器,骂女儿没良心。

  “阿爹,让娘独自休息一会吧。”春江金鹏自己没主意,又不想听妻子哭闹,就听了无瑕的话,右手抱着无错左手牵着无心出门喘口气。

  弯弯新月刚刚爬上柳树稍,深深庭院水般纯净,一切都是朦胧的半透明--包括那声凄厉的惨叫。

  春江金鹏急匆匆跑回房去,恰好看到染血的剪刀自垂死的妻子喉管拔出的。无瑕剪断了母亲的喉咙,天真的以为“从此以后,家里就会清净”。

  其实无瑕很像她娘阿琪夫人。高傲、聪明、好强、狠毒、自命不凡……甚至连讨厌吵闹的习惯都继承了,唯一的区别在于8岁的小女孩还什么也不懂,不懂被杀的母亲不能再复生。小孩子最危险,因为他们不懂后果,“喜欢就要,不喜欢就除掉”--孩子的准则类似凶猛的肉食动物,张大之后,大部分则改吃草了。

  “阿爹~娘以后再也不会烦你了。”杀人凶手天真无邪的微笑道,手提着血淋淋的剪刀,那表情好象在等着父亲表扬。

  吵架归吵架,春江金鹏心地还是深爱妻子的,可事已至此,又能把女儿怎样?这个心病就此作下,从那以后他对大女儿又恨又怕。

  “姐姐~阿娘怎么了?好红啊……”6岁无心抱着小弟怯懦的靠近床头,更小的无错什么也不懂,可毕竟母子连心,他悲伤的大哭,眼中和心底永远记下了那抹夺去母亲的血红--这正是晕血症的根源。

  阿琪的死是见不得人的丑事,一家人连夜把尸体埋在凤栖林。

  “今天是母亲的奠日,所以无心才会让我留在这里吧。”无错眼中依稀有泪。

  故事在死者长眠后落下帷幕,记忆却将永远啃噬生者的魂灵,留下各不相同的烙印。

  从那以后,春江金鹏也变得神经质,对大女儿无瑕总是抱持着无可宣泄的恐惧与憎恨,人生准则也大为转变,对名利充满不切实际的狂热。

  无心对母亲“患出血症不治身亡”深信不疑,立誓学医,不再让病魔夺去挚爱的亲人。长大后慢慢明白了真相,往事不堪回首,她只有强迫自己遗忘,唯一不变的是悬壶济世的天真梦想。

  最小的无错只从母亲的死中学会了胆怯,那夜的晓风残月留下对黑的恐惧,母亲垂死的叹息……颈项间浓郁的猩红刻下对血的憎恶,姐姐手中锋利的剪刀把死亡的光影投映在孩子心间,直到长大也不敢正视武器。

  至于无瑕,好象从此迷上了血的气息,越来越聪明,也越来越心狠手辣。

  倾城走下床,推开花窗,把新月请进斗室。

  “当瓦尔基丽雅女神降落在高高的桅杆,

  海风为我热烈欢呼,

  迎接死亡之吻印上勇者的唇,

  即便走进坟墓,

  也将永远拒绝亲人怜悯的声音,

  ‘哭泣的眼泪使我的创口流血,

  祝福的微笑则化做满怀玫瑰。’

  …………”作为回报,他在夜风中轻声吟唱起妙手偶得的短歌,清雅的歌声澎湃着最深沉的勇气,帮无错挣脱灰暗的回忆。

  “这是……”

  “勇者的歌。”

  “勇者……”

  “倘若没有战场,就战胜自己。回忆没有明天,你却有,若想改变自己,就从学习遗忘开始。”

  无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他还小,不能完全理解倾城的话。

  莞尔一笑后倾城道:“说到讲故事,我也很擅长呢。”

  “哇哦~那就请姐姐讲述自己的罗曼史吧!”无错毕竟还是孩子,伤心过后依旧天真。

  “罗曼史!?你欠揍啊~”

  “呵呵~害羞了?~啊……我的头……”

  小楼明月罗纱窗,微风笑语天上人间。

  倾城刻意选择了粗犷豪放的北欧故事,旧世界古老的神话把无错带入了瓦尔哈拉殿堂,为众神与恩赫里亚奉上崇敬。战争女郎投下奥丁神矛,在少年的心中开了一扇瞻仰英雄之路的天窗。当听到雅尔哈康再也找不到对手,在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中点燃华丽的宫殿,端坐于烈火中畅饮美酒,洒脱的拥抱死亡……无错不禁为之流下崇拜的热泪。偶像的力量可以改变人的性格,特别对天真无邪的孩子最有效。

  无错的生命从这一夜开始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,这转变是对还是错,多年以后才可见分晓。

  “一定要从这么高的楼上跳下去?”

  “废话!不敢?胆小鬼!”

  “我……我跳了!”

  “小心~~~~笨蛋……”

  “哈哈~我就知道倾城姐姐最好心,一定会接住我。”

  两条人影穿行在凤栖林中,倾城在无错的带领下找到了阿琪夫人的坟墓,默默祷告后献上鲜花。

  “娘……无错来看你了……”儿时种种早已模糊不清,母亲的音容笑貌却清晰的仿佛触手可及,慈爱的目光似乎正自冰冷的坟墓中望着自己姗姗学步,墓碑上点点滴滴的朝露,恰似思念的泪痕……

  一手轻抚墓碑,一手按上无错额头,倾城借助神的力量,在阴阳两界之间,为天人永隔的母子架了一座桥。

  “娘……我……好想你……”嘴角露出微笑,无错恍恍惚惚睡着了。

  “人世间已无可留恋,倘若有梦,请去天上寻找;借助星辰之眼,您将永远守护亲人。

  阿琪夫人,再见了……”挥手将幽灵送上苍穹,倾城抱起无错转身离去。

  “奇怪……还有尘念么?”阿琪夫人的魂魄盘旋不去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  果然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白衣少女挎着小竹篮踏月而来。拂去坟上落叶,无心放下花篮,坐在碑旁低声细语说着谁也听不到的心里话,阿琪夫人的灵魂则欣喜的环绕在她身旁。这时倾城惊讶的发现,无心就像洞彻三界的吉祥天女,竟然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母亲。

  今夜的来访者还不止于此,当脚步声再次传来时,无心也匆匆拭去泪水躲进树林,回头一瞥间倾城发现她篮中除了康乃馨,还有一束织女梅……

  春江金鹏望着妻子长眠之地伫立良久,身旁的依邪那美则默默的将花果祭品摆放整齐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然后将一卷画打开,点燃,烟灰冉冉落下,混在黄土一抔中。

  “那美!?”烧的是春江金鹏送她的新画《独自莫凭栏》。

  “我喜欢的东西也该分给她,独自莫凭栏。”依邪那美的解释莫名其妙,阿琪夫人却心领神会,驾着缭绕的香烟,安心飞上九重天。

  “娘说……看到我们幸福的过日子,她很开心……现在唯一挂念的,就是无瑕大姐……”

  无错含糊不清的梦话,为这次特别的家庭聚会画下意犹未尽的句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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